第三章 决绝 (15)
吹动,院子里的银杏树沙沙作响。
“我送他回去。”
“那你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行。”
燕一好像醉了,嘴里念叨着什么,细听也听不清楚,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也没有多余的床榻,燕一家就在隔壁,干脆让燕十九送他回去。
燕十九停在三步外。
那人埋在袖子里的脸半侧,睁开一只眼,目光冰冷宛若刀锋,嘴角噙着同样冰冷的笑。
“她呢?”
“洗碗。”
“你们家她洗碗?”
“不。”燕一说:“一般是我。”
“哦。”燕一摇摇晃晃站起来:“那挺好的,男人就得疼媳妇。”
这么漂亮的媳妇搁谁谁不稀罕呢?春天的风还是有点冷的,回头看去,屋子里的烛火遥远而朦胧。
他摊开手掌,十指漂亮修长,略有薄茧的指腹做出抓取的动作,那光芒从指缝间透出什么也没留下。
燕十九该死了。
他死之后呢?
燕一想了一晚上,像素素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呢?
连他都喜欢,只要想到这个可爱的姑娘他的呼吸都是欢快的鲜明的活泼的,她的笑容温暖而自由,吐出来的气息带着丁兰的纯洁。
多么美好的姑娘啊。
燕一的心脏变得柔软又滚烫,四肢百骸的血液咕噜噜的流淌,冰冷麻木的灵魂低低的欢鸣。
灵活的指尖叠好纸鹤塞如木筒,松开手,信鸽拍打翅膀飞向遥远的紫禁城。
“多好的姑娘啊~”他喃喃自语,嘴角轻轻扬起,哼唱着轻快的曲子:“那酒放了桃花?难怪一股子香味……”
——
过了两天,翠儿来了。
素素正在院子里种菜,木棉质地的长裤卷起裤脚,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小腿。
翠儿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一遍偷偷的看一遍递出两张银票。
“这是你那皂角的钱。”
面对素素的疑惑翠儿解释道;“我把方子卖给了专做香料的张家,张家按照每年的额度给两成分红,这是今年的。”
那银票数目不小,素素粗粗扫过,估摸了一下大概有数百两之多。
“我送给你了啊。”
送出去的东西就该是别人的,这钱素素不要。
“嗨,我也拿了。”翠儿见她不收,一把拽过去强行塞进她手里:“她另外给了我半成,也有一百多两呢,这还只是开始以后生意越多越大,分红就会越来越多,张家是靠香料发家的,整个滇南都有他们家的产业,我寻思了一下这皂角方子光靠我一个人是吃不下的,也不能跟他们明面上抢生意,干脆搭伙做,我们出方子他们出材料和人脉,然后分红给咱们就行。”她喘了口气,接过素素倒得水,一饮而尽:“你也是要成亲的人了,以后自己当家过日子,手里不能没有私房体己,我跟你说啊,千万不能指望男人的良心过日子,这女人啊还是要靠自己。”
好像……是这个理……
其实素素不差钱,光苏娜姑姑给的宝石就足足有半匣子,宫里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苏娜又是管着太后私库的钥匙,她疼素素,给素素的都是好东西。
不过这是翠儿的一番心意。
素素还是收下了,只说:“那这钱我就收下了,还是多谢翠儿姐姐了。”
翠儿摆摆手,不在意的笑笑。
她这人爱恨分明,性格泼辣爽利,虽然爱财却不贪财,比起那些外表柔弱内里心黑手狠的不知道好多少。
给完银子,翠儿又递过来一根金钗,钗尾点缀鎏金的流苏,钗头是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
她踮起脚,伸手将钗插在素素头上,往后退两步,今天的阳光也很好,照在素素身上,逆光而立的身影宛若笼罩于圣洁的光芒,神圣不可侵犯,金凤凰添了一丝贵气,小姑娘愣了一下:“翠儿姐姐。”
“哎呀。你带果然好看。”翠儿拍拍手,撩起裙角:“送你的新婚礼物,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给素素拒绝的机会,一溜烟的就跑了。
这可真是……
小姑娘愣了足足有半刻钟。
该怎么说呢?
心里暖暖的,像喝了甜滋滋的蜂蜜一样舒服。
“谢谢了……”
结束了堂会后,伸着懒腰躺在椅子上的翠儿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们家的堂会要命。”
“很难吗?”
“不是难不难。”翠儿慵懒的眉眼不自觉的浮现一丝厌恶:“那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目光落在素素头上的金凤钗上,稍稍柔和:“不说这个了,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素素板着指头算了算:“差不多齐全了。”
“高堂呢?”
按照成亲的流程来,先是男女双方相看,一般看门第,家中父母兄弟姐妹,有多少家产和双方的品行相貌。
男方看德行,女方看贤良。
相中后由男方的父母找人掐算八字,符合后再递婚书下聘,女方若是同意的话,遍接过婚书回礼,此后再定日子。
一般的人家会跳过前几个步骤,大概是男方和女方相中了就叫家中长辈上门提亲,彼此吃个定亲饭就算完了,不像高门大户那样复杂,还要三媒六聘的。
素素摇摇头:“我们没有高堂。”
燕十九是孤儿,由燕老三抚养长大的,而她……爹妈早就不在了,姐姐也病死了,对她最好的贵人前几年死在了冷宫里,算一算,除了苏娜姑姑竟然是没什么亲人了,至于苏娜姑姑更不可能了,她在宫里,千里迢迢的来滇南简直是做梦。
“没事,大家都是孤儿。”
……
翠儿拍拍她的肩膀,毫不在意的划去这一项:“戏班的人都是班主捡的,我爹妈倒是还在,不过家里穷,前头三个姐姐十一二岁就当了别家的童养媳,其中两个被打死了,一个跑了,后头我爹妈就把我卖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成亲那天晚上我用剪刀把那老头剪了。 ”掌心下压,雪白的手掌狠狠劈下:“一刀两断,干脆利索。然后我就跑了,后来遇到了班主,他看我有天赋又能吃苦,干脆把我留下来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眉眼也是淡淡的毫不在意,但素素却从寥寥几语里明白她的不容易,心有戚戚:“班主是个好人啊。”
“是啊是啊是个好人。”
“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胡乱点头等我翠儿一愣,下意识的转头,小姑娘的眼睛既温柔又明亮,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撇开头,嘴里还是说出了好话:“大概吧……”
“好啦好啦,快点定流程吧。”
翠儿别扭的说。
素素笑了笑,晚上翠儿在他们家吃饭,素素特意叫燕十九多买了点肉,一道青椒肉丝,一道椒盐蝉蛹,一道凉拌青瓜,肉是羊肉,用特殊的方法去掉腥味,再加油盐爆炒,配合青椒的微辣,好吃的能让人吞下舌头。
“好吃,真好吃。”添了一碗饭还不够,吃完又添了一碗,翠儿动作又快又优雅:“燕十九以后有口福啊。”
说完,忽然发现面前的两人有些尴尬,不禁问道:“怎么了?”
“那啥……饭菜是燕十九做的……”
“……哈哈哈哈哈。”翠儿没想到啊,这年头有男的愿意下厨,那些个书呆子成年喊着君子远庖厨房,巴不得女人天天做饭,没想居然是燕十九做的,不过她很快改口:“素素以后好口福啊。”
再添一碗汤。
嗯!
翠儿吃的更香了。
收拾完碗筷后,翠儿告辞离开,素素洗过澡换好睡衣,衣服是棉麻的材料,虽不比丝绸昂贵奢华却胜在舒适贴身。
她本来是想睡觉的,可看了会儿书实在睡不着,隐隐约约的看见燕十九那边的灯亮着,便穿好鞋子摸出来。
“燕十九?”
燕十九不在房内,灯光是从回廊下透出来的,回廊的角落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春天的夜晚说变就变,不一会儿狂风大作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一部分顺着晚风飘进回廊里。
“燕十九?”
回廊深处安静极了。
好像燕十九不在?
不,他一定在。
素素觉得他在,孤零零的一盏灯被雨水打湿浇灭,回廊一片漆黑,里面的空气粘稠的彷如静止一般。
“你在里面。”素素不假思索的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一瞬间,从无到由再到活过来,空气开始流动,清晰的可闻的呼吸声响起。
“是我。”
对方的声音沙哑的可怕。
素素往前走了两步,被人抓住手,熟悉的掌心湿哒哒的,那是汗水的味道。
他流了好多汗。
触手可及都是一片温热。
怎么了?
“燕十九?”她摸索的去点灯。
“别。”对方的声音很含糊:“别点灯。”
“你怎么了吗?”
没有得到回应,素素想往里走,对方握住她的手,指尖很用力。
“燕十九,有点疼。”
但这次好像没听见,素素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她的一条腿半跪在地上,身体隔离出单独的区域,而这块区域黑漆漆的。
有个人在这块地方。
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久到肢体开始酸疼脚底发麻,久到背后湿漉漉沉甸甸的能拧出一大片的水。
她的鞋很快湿透。
脚趾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长久得不到回应引发了她的不安,她试图叫对方的名字:“你怎么了?燕十九?”
那份冰冷的呼吸伴随着她等我声音变得逐渐熟悉。
“点灯吧。”
对方只是这样说。
灯火很快点亮,方寸大的回廊里,穿着棉衣的青年背靠墙壁仰头看着她,脸色苍白如纸,半眯的眸子似乎不太适应灯火的光亮,稍稍有些涣散。
“你……”
“我没事。”
抢先一步开口,燕十九笑了起来,同时主意到对方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他伸手撑住地面,掌心用力,然后不动声色的继续坐在地上:“你先回去吧。”
“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我只是因为要成亲了,所以有些高兴的睡不着。”
这样的话更类似于调笑,也的确是在调笑,小姑娘的脸蛋一下子红通通的,提着灯往后跳了两步,期期艾艾:“你……你……”
“先去睡吧。”
“好。”素素提灯走到回廊下,转过身看着回廊,那里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燕十九正在灯下冲她挥手,双手拢在嘴边,无声无息的说:“我!没!事!”
动作颇为夸张,神态也十分滑稽,逗得素素噗嗤一笑,摇摇头回到房间去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却总是睡不着。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方才的场景,心里有一块地方略过不安。
燕十九收敛笑容。
他伸出一只手,曲起两根手指按住嘴巴最里面的牙齿,稍稍用力,大概是剥瓜子的力度,便剥下一颗牙来。
牙龈根部泛着紫黑色的血。
他盯着牙看了一会,嗤嗤一笑,随手丢进雨里。
素素说上牙掉了扔土里,下牙掉了扔屋檐上这样牙就能很快长出来。
可是啊……
要是胳膊掉了……眼睛掉了……该如何长出来呢……
男人垂下头,撩开黑色的发,慢慢吐出一口血,然后接二连三吐了好几口血。
黑色的散发出浓烈的腥味的血。
他好疼啊……
眼珠子转动着,目光所及的方向,黑漆漆的房间里少女的呼吸温柔而缓慢,散发着蜜糖的香味。
他抹去嘴角的血,扶着墙起身,一瞬间的晕眩袭来,天旋地转,他又重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仰望着苍穹,雨水已经很大了,夜晚的乌云浓稠的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水。
他要死了。
先是牙齿和头发然后是四肢五官和内脏,一点一点的烂掉,一点一点的腐烂。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背叛燕老三的孩子死去的凄惨模样。
全身腐烂,在哀嚎中化成脓血,直至死去。
婚礼
起床的时候艳阳高照,隔着窗户的缝隙闻见庭院里盛开的花朵的芬芳。
素素还没起床,翠儿早早的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朱红色的箱子,箱子里的胭脂水粉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这套行头可不便宜,单论胭脂就要一两银子。
往常见书中动辄千两万两数十万,便以为银子来的便宜廉价那就是错的,一两银子足够三口之家咀嚼用度一年,去岁朝廷赈灾,灾银十二万,在历朝历代里算多的了,这也是赶上丰收,风调雨顺才有多余的钱,所以动辄千万两除了贪官污吏富硕累世外,多半是夸大其词不切实际。
这一两的胭脂脂粉细腻,上色匀称,小姑娘打了个呵欠,眼里残留三分睡衣,泛起一层浅浅的水光,似天波璀璨,叫翠儿呼吸一滞,嘴里直念“阿弥陀佛”,漂亮的跟个天仙似的丫头居然白白便宜了臭男人,叫人又急又气又舍不得。
翠儿掐了一把素素的脸蛋,白嫩的皮肤晶莹剔透好看极了:“你瞧瞧这胭脂如何?”
素素低头闻了,一股浅浅的茉莉香扑鼻而来,淡而不散,香而不腻,眉开眼笑的点点头:“极好的。”
外面有人叫吃饭。
两人结伴出去,回廊下,一道玄色的身影蹲在地上,手捧脸盆大的钵,呼噜噜的往嘴里扒拉面条。
“脸上。”
对方不抬头,随手抹去脸上不小心粘上的酱汁后,方才懒懒散散的抬眸,血色的眼睛一顿,倒映出少女秀雅的身姿,只觉得阳光耀眼的很,花也香的很,头脑弥漫出一丝微醺的迷醉,一眨眼又好像只是错觉。
他挑起面条塞进嘴里,口齿不清:“怪好看的……”
素素柳眉一条,嘴巴抿成缱绻的痕迹,只问他:“燕十九呢?”
燕一用筷子指了指后面:“厨房呢。”
还在厨房?
踮起脚架,隐约是看见个影子,往里头走,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四四方方的桌上放着一大盆臊子面,听见脚步声忙碌于灶台的男人头也不回的说:“臊子面搁那儿了,碗在橱柜里,旁边有醋和酱油还有葱花。”
盛了一碗面搁了点酱油撒上一把葱花,臊子面还是温热的,素素捧着小碗像个跟屁虫围在男人屁股后面团团转。
燕十九无奈的转过身,两人对视,小姑娘的眼神特别纯洁特别干净,冲他吧嗒吧嗒眨眼,一口气没出来,本来想发火的男人叹了口气,从碗柜里摸出个煮熟的鸡蛋,摸摸小姑娘的狗头:“乖,一边玩去。”
被迫接住塞过来鸡蛋的素素:“……”
我去您的吧!
愤愤咬下半个蛋,小姑娘不满的鼓起腮帮子。
别说……这蛋怪好吃的……
收拾完碗筷,小姑娘砰砰跳跳的往外走,但显然刚睡醒还有些神志不清的小姑娘忘记了他们家门槛的高度,用力一蹦。
“哎呀!”
脸朝下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
燕十九吓了一跳,碗也不洗了,赶紧把人扶起来,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番:“伤哪儿了没?”
一脸灰尘的素素显然摔懵圈了,半晌缓过神,一张嘴,吐出一颗洁白细小如米粒的碎牙。
“牙疼……”
燕十九前几天掉了一颗牙,现在还埋在他们家后院子里,想了想,将碎牙收起来,说:“回头给你埋在院子里。”
“会长出来吗?”
“会的,你还年轻,掉牙很正常,过几天就会长回来。”再说,掉的是后牙,不碍事,不过小姑娘都是爱美的,闻言含着眼泪嘟嘟嘴:“要是长不出来怎么办啊……”
燕十九摸摸狗头:“没事,咱们还能吃面条白粥。”
……
门口晃过一道大红的身影,捧着比脸盆子还大的面碗,面无表情的跨过秀恩爱的狗男女,伸手拿起桌上的醋瓶,翠儿倒了整整半瓶醋进去,挑面,唆面,吓,算!真酸!
再酸能有这两酸?
往空了一大半的碗里添面,边吃边往外走,路过两人身边,忍不住开口问他两:“你两黄道吉日定了没?”
“还没呢。”
对上翠儿的眼神,素素俏丽一红,羞涩的垂下头,半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宛若美玉,头顶一重,额头泛起一阵暖意,男人的掌心残留揉面留下的味道,类似于阳光下小麦的温暖。
素素扬起脸庞,小猫似的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白皙的脸颊宛若软玉般温润。
燕十九愣了愣,眸子泛起温柔的浅笑,指尖抚摸少女的脸庞,轻声说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素素笑眯眯的点头,摸摸眼泪,手里捏紧碎牙,扑哧扑哧爬上屋顶,找了个完整的隐蔽的青瓦,慎重的塞进去。
“以后会长出来的吧?”
燕十九想了想,忍住摸牙的冲动,肯定的回答:“当然啊,老祖宗的话肯定是有道理的,否则怎么会流传下来呢?”
不不不,有可能是老祖宗驴你。
燕一默默的想,离这两傻子两米八,生怕染上傻气。
成亲之前需要准备相当多的东西,尽管他们一而再的删减,仍然忙的脚不沾地,吃过早餐,一行人步行来到镇上,燕一和燕十九去定制新的家具,素素房间里有好些家具都不能用了,除了一张双人床在翠儿强烈的要求下再加购了一张梳妆台。
床选的是黄花梨的木料,床脚高半米,上雕有飞鸟鲜花,缠枝绕树,颇为古典雅致,燕十九交了定金让人抬回家去,和燕一往回走。
两个姑娘则去买了一些衣裳香料,还有一些做饭需要的材料,交过定金后商贩会提前一天将东西送到家里,省却来返繁琐的力气。
一通忙活下来已然深夜。
堂屋里点起烛火,几人就着早上的臊子吃了点面条,又拿起单子反复看着。
“宾客的单子拟了吗?”
“拟好了。”
请的都是认识的乡里乡亲,还有戏班子的人,戏班班主还是头一次接到请帖,往日里都是他们在台上唱戏,下面的人坐着吃着喝着看着,如今接到请帖,倒是开心了好一阵。
“菜单呢?”
“六荤两素加冷盘。”素素脆声说,手里飞针走线,打了个结,一朵漂亮的迎春花栩栩如生的绽放在帕子上。
六荤两素不算少,一般人家都是取六八之意,意味顺利,大发,还有一个冷盘,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翠儿想了想,说:“我已经给飞白楼的厨子去了信,到时候他们提前一天过来看看场地。”
“行。”
翠儿把单子拟好,放在一边,这些都是娘家人做的事情,要是素素有长辈或者亲人在,就该有由她们来做,但眼下素素无亲眷,燕十九又是妥妥的孤家寡人一个,索性她就把事揽过来,一手包办了。
对过单子,夜色已深,翠儿起身告辞,燕一送她到门口,两手揣袖子里,霜白的月光打在玄色的衣服上,袖口流淌过银白的暗纹的光芒,他披散着头发,黑色的发丝散落在腰间,伴随着漫不经心的步伐漫不经心的晃动。
质问
“你是喜欢她的吧?”
幽深寂静的巷子,脚步声噶然而止。
对方转过身,逆着霜白的月光,血眸宛若冰冷的刀锋,他拉成调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垂眸嗤笑:“很敏锐嘛,怎么看出来的?”
像是问话又像是随意说的,这给了翠儿一丝信心,她握紧拳头,过长的指甲掐入肉里泛起一丝疼痛。
空气变得安静。
翠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轻颤抖;“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我不会认错的。”
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非常常见,小到街边的贩夫走卒,就像杀猪铺子里的屠户看他婆娘的眼神,但燕一不一样,他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充满了冷漠的疲倦和浅浅的漫不经心,如高坐云端的神明。可他看素素的眼神,却并不是。
寒冰融化成柔和的春水,褪去深沉的疲倦,高高在上的人的心神都在美丽的少女身上,一颦一笑勾勒出足以打动神的画卷。
燕一笑了笑,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丁点杀气,却让翠儿浑身一颤,背后的汗毛通通炸开:“你说的没错。”
他承认了!
翠儿呼吸一窒,忽然感到轻飘飘的,一股奇妙的感觉窜进脑子里,眼前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雾气,月亮变得朦胧且暧昧,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冰冷冷的雾气缠绕指尖凉的心尖发颤。
她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甜腻粘稠的像一滩流动的鲜血。
张开嘴,嗓子里发出破风箱的咔咔声,连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的手指很冷。
弥漫着冷香。
那是戏班里最常见的普通香料,缓缓的放在她的脖子上上下滑动,似乎寻找着下手点。
死!
要死!
翠儿焦急的的大喊,可她喊不出来,她瞪着眼睛,眼珠子惊恐的转动。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呢。”
不不不,一点也不可爱。
求放过。
翠儿疯狂眨眼。
“挖了你这双眼睛……你就再也不能看见不该看的事了……”
男人轻笑。
……
女子软软的倒下。
燕一收回手,冷静的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每一寸指尖。
他转过身,对上来人。
一双青黑色的鞋子,一把乌木长剑,对方似乎身体不好,捂着嘴费力的咳嗽,指缝间流出粘稠的鲜血。
燕一眼神很好。
比翠儿好上十倍。
好到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鲜血里掺杂的内脏碎片。
青年病了。
他得了一种看不好的病,或者说是毒,高大的身躯逐渐佝偻,矫健流畅的肌肉开始萎靡,健康的内脏慢慢腐烂,直到化为一滩脓血前,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剑上,痛不欲生,求生不得。
燕一颇有些得意。
娶了他喜欢的姑娘又如何?
还不是要死?
他的得意化成可怕的恶意和杀气,而燕十九却无视了这份杀气,他蹲下身,拨开翠儿的眼皮子,低声说;“摄魂术?”
燕一点点头。
燕十九笑了笑,没多大意思,他也会,比燕一的差不了多少。
摄魂术是一种类似于催眠术的玩意,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昏迷中的女人忽然醒了过来,一脸茫然:“我怎么在这儿?”
“太累了吧。”
“这样吗?”女人摇摇晃晃的起身:“我还是回去休息吧。”
她完全忘了自己和燕一说过什么,也忘了自己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懵懵懂懂的归家去,家里的丫头备好热水伺候着洗漱。
“呀!姑娘!”
耳边响起惊慌的叫声。
“怎么了?”
她剥开衣领,倒抽一口冷气,水银镜子里雪白的脖颈上明晃晃烙印着五个青黑的指印。
被人打了?
不对啊。
头疼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翠儿拽紧手里的衣服越想头越疼。
到底发什么什么……
“摄魂术是个好东西。”
与此同时,罪魁祸首正在月光下漫步。
身边的人微微一笑:“也有不好用的时候。”
燕一忽然想起给素素用的时候,一点儿用也没有。
“看人吧。”
“是啊。”
到家了。
燕十九站在门口目送燕一进屋,沉重的大门缓缓关闭,门缝口的燕一忽然挑起眸子,红色的眸子竖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铺天盖地的恶意向他涌来:“你死的时候需要送你一程吗?”
燕十九拒绝:“谢谢,不需要。”
燕一可惜的说:“那可真是不幸。”燕一的惋惜七分假三分真,若由他来,一刀斩去,必定整整齐齐尸首分离保证燕十九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至于代价嘛,他会在成亲前动手,让那身披嫁衣的绝世美人不必蒙上寡妇的悲名。
慈悲。
自以为是的慈悲。
燕一展开扇子,雪白的几乎透明的指尖缓缓抚摸精钢的扇骨,扇面遮面,似笑非笑,妖异而冷酷。
燕十九摸了摸鼻子,转身走了,他觉得燕一这人有点毛病,或者说干这行的都有点怪毛病。
像他师弟,每次杀完人都要找个女人抱着,温香软玉就算了,抱完还会杀了人家 京城窑子里的姑娘不知道死了多少,再比如说燕老三吧,以前的燕老三啥样他不知道,但现在的燕老三绝对是个大变态。
燕十九又觉得庆幸。
对比起来他还蛮正常的。
燕一挑挑眉,目送燕十九远去,厚重的大门缓缓关上,发出嘎吱声。
次日清晨,小雨棉棉。
素素昨天睡得很早,所以今天一大早就醒了,被子昨天刚刚晒过,散发着好闻的阳光的味道,暖融融的棉花糖一样,外目标天色也暗,于是不想起来。
窝到午时,饿的实在受不了了,拖拉着鞋子往外走。
燕十九醒了好大一会儿,回廊下摆了一个小茶几,茶几是自己做的,用的实心的酸枝,涂上清油,四周雕刻着漂亮的花纹,花纹是素素雕的,她对于这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还算有些研究。
燕十九听见身后传来响声,回身仰头,盯了她半晌,噗嗤一笑:“睡醒啦?”
“唔……”
嘴里意味不明的嘀咕着,燕十九倒了杯热水递过来,她就看着水发呆。
燕十九趁机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更乱了:“回屋再困会儿觉?”
“唔……”
素素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慢吞吞的喝完茶,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人也清醒了不少,听见燕十九的话摇摇头,摸摸肚子:“我饿。”
昨天晚上就吃了一碗臊子面,半夜饿的醒了,肚子咕咕叫又懒得爬起来,灌了一杯凉水下去迷迷糊糊的睡了,没想到今天醒了更饿了。
燕十九起身,从厨房端出来一碗蛋炒饭,他手艺很好,米饭是昨天中午剩下来的,沾染金黄的蛋液,裹上细碎的肉丝,出锅撒上一把葱花,好吃的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素素吃饭很慢,有一种温吞且文雅的感觉,也不像宫里的人那么讲究,却赏心悦目。
放下筷子,满足的吐出一口气带着鸡蛋花的气儿,灌一口暖茶,舒服极了。
燕十九洗碗回来,盘腿坐下,往茶壶里扔了点晒干的玫瑰茉莉花,花茶是从镇上茶铺买的,滇南人爱吃鲜花糕和鲜花茶,家家户户都有准备,不过他们家院子种了几颗银杏,回廊下又牵了葡萄藤,葡萄架下埋了青菜,想再大片种植鲜花就有些难了。
“啊……真幸福呢……”
少女慢吞吞的道。
“幸福?”他侧目,目光所及,黑色的发丝凌乱的堆积,眼角沁出一点泪痕,残留三分睡意,隐约带着一丝媚意,少女转过头,清丽的脸上挂着慵懒的消融。
像只傻兔子。
燕十九想,手有点痒痒。
燕十九咳嗽了一声:“能让你感受到幸福对于我来说就是真正幸福的事情。”
“真的吗?”
“真的哦。”
现在还有质问吗?
玫瑰茉莉的香味掺杂湿润的水雾,柔软的蔷薇色的嘴唇沁出贝齿的白。
谈燕十九的呼吸停止了,艰难的转动眼珠子:“素……”
素……
他被亲了。
意识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大脑里炸开了烟火,整个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好像有无数个小矮人在跳舞,他想发出喜悦的呐喊,却冒出微弱的气音。
生怕惊扰到对方。
少女双眼禁闭,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柔软如软玉的脸颊泛起霞云,她的嘴唇微微发抖,紧张,大胆,刺激,唯独没有恐惧和害怕。
燕十九慢慢的眨眨眼。
唇齿分离。
少女撇过脸,耳朵尖发红,说话也是小小声:“如果燕十九幸福的定义是我的幸福,那么我的幸福就是燕十九,因为有你,所以我才会过得很幸福啊。”
燕十九会包容她的小任性小脾气,会好脾气的哄她,会耐心的去询问她的想法,和燕十九在一起的时候她像个人,不是女人不是男人而是素素所代表的人性以及灵魂。
你就是你。
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素素想起了四福晋又想起了贵人,四福晋出身尊贵端庄娴雅,一心一意的为家族和四阿哥着想,人们可以说她识大体,说她是优秀的皇家儿媳妇,可谁能看到真正的她?
谁会关心她吃饭咸淡天冷添衣生病时除了太医还有丈夫的一声“保重身体” 外,她还能有什么?
贵人也是,素素的回忆里,曹贵人是非常美好的存在,温暖的近乎纯白。
而贵人,一开始是曹家用来讨好皇帝的。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俱是为了皇帝而生,皇帝不喜欢的,摒弃,皇帝喜欢的,拼命去喜欢。
素素还记得贵人躺在冷宫的床上,绣在衣服上的图案是攀爬的缠枝牡丹,那是皇帝喜欢的花。
而她,从内到外都被染指。
宛若禁fu。
素素想了很多很多,从晌午一直到下午,天空灰扑扑的,小雨绵绵如细丝,吹打的窗户发出微小的响声。
茶壶里的热水烧了一壶又一壶。
燕十九找了本书看着,那是素素最爱的红桥游记,翻到折角的那页能看见少女娟秀的笔记写下的批注。
男人的脸似乎很远似乎很近,雨后的风似乎凉凉的又似乎暖暖的。
小小的方寸,狭小的院落。
而她却如此的自由。
“晚上吃腊肉饭吧。”
她忽然说。
对方抬头,眼里侵染笑意,似暖光,似秋水:“好啊。”
魔女的媚药
清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