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决绝 (1)
贵人抖开小夹袄,要往素素身上套。
素素下意识避开。
面对贵人诧异的眼神,她裂开嘴,豁开的门牙呼呼往里头灌风:“贵人,我自个儿来吧。”说着笑了起来,嘿嘿脸红,羞涩腼腆。
她在她面前一向如此,贵人微微一笑,说:“你知道大小?知道胖瘦?我要看合适不合适,要不要再改改。”贵人是苏州人,江南女子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样样精通,缝制的针脚细密整齐,比外头绣娘缝的都好。以前给皇帝缝小荷包小香囊心思不正,谄媚讨好,只想着样式新颖皇帝是不是喜欢,现在给素素缝衣服,满心满眼都是素素穿着合适不合适,哪里不整齐会不会咯到,是大还是小。
假意与真心是完全两个心境。
她就这一晃神功夫,素素夺过小夹袄一溜烟奔到外屋去。
“嘿你这丫头!在我面前还害羞?”
她笑骂,外屋传来素素嘻嘻的笑声:“因为素素喜欢贵人呀。”
因为喜欢,所以不愿你看到我不堪的模样。
素素摸着肋骨上的脚印,沉默良久,抽抽鼻子拿起那件小袄往身上套。小袄里的棉花是贵人拆了她那件圣上赏赐的秋菊耀华半袄裳里的棉絮填充的,穿起来暖和极了,皇帝赏赐的东西就是好。
小袄的面料八成新,水绿洒碎花,清秀灵动,只是素素穿起来很奇怪,她本就四肢短小,头颅偏大,套上暖和的小袄越发显得人臃肿。
贵人打量她。
目光复杂。
她一缩脖子,得,越发像鹌鹑。
“很……很难看……?”
“不。”苍白的嘴唇一动,慢慢勾起,绽放出春华,满满都是喜爱:“很适合素素呢,我的素素果然很漂亮。”
这份夸奖让素素脸皮通红,手足无措。
贵人抱住她,安抚住那颗羞涩的心,她的素素,永远这般美好,就像藏在灌木丛中盛开的小花,不引人注意,却安宁美好。贵人笑着,眼波流转,下一秒,笑意凝固,眼中氤氲出薄薄一层黑雾,那张秀丽绝伦的脸竟有一霎扭曲狰狞。
“贵人?”
素素感觉柔软的怀抱僵硬住,还以为贵人怎么了,吓了一跳,连忙叫她。
贵人垂下眸子,掩住那份怨恨森冷,再抬头时温婉清丽:“素素饿不饿?”
因为下雪,分不清时辰,天总是灰蒙蒙乌云压压,素素跳起来,急急忙忙要出去:“我去小厨房取午饭,等会子去小菜园割把韭菜回来煎鸡蛋。”贵人欲言又止,她抢先一步:“贵人不许说不吃,挑食可不行!”
“好好好,听你的。”
素素兴高采烈出去。
与贵人在一起,她总是那么快活。
支走素素的理由苍白无力,可她还是信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曹贵人苦笑。
笑着笑着精致憔悴的面容开始扭曲,那笑声成了哭声,声声悲鸣,嘶哑低暗。
那老东西怎么敢!
怎么敢啊啊啊啊啊!!
那是她的素素啊,是她全心全意爱惜的素素是她唯一拥有护在掌心的宝贝呀。
他怎么敢?
“啊啊啊啊啊啊!”
纤细孱弱的女子发出受伤母兽般的吼叫,睚眦欲裂,眼角沁出暗红血色,丝丝缕缕缠绕在脸上开出怨恨的花。气急攻心加上本就郁结于心,贵人一垂头,吐出一口血,血里带暗红色碎裂的脏器,人到了这地步,多半是活不了的。
她心知肚明。
那些怨恨和愤怒不甘沉淀下来,她擦干净地上的血,又坐回椅子上,缺一角的椅子前后晃动,一摇一摇,女子面如金纸,神色木然,一双眼睛幽深诡谲,她忽然开口:“系统。”
屋里空荡荡无一人。
一道冰冷机械声凭空响起:“编号001为您服务,您好,主人。”
拳头大小的金属球从半空现形,球身上窜动电弧,发出声音。
“修复身体。”
“很抱歉,您的积分不足以修复您的身体。”
答案不出意外,贵人一挑眉:“我必死无疑?”
“很抱歉,是的主人。”
金属球说。
这是贵人穿越时得到的空间,内有青春泉和炼药系统。曹贵人不姓曹,她来自遥远的百年之后,那是文明与科技绽放的时代,没有主子奴才没有压制的规矩,她为了回去开始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然而得到越多心就越大,直到最后连系统都救不了她。
她不是女主,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和让皇帝爱的死去活来的魅力。
“回春丹还有多少?”
“抱歉,库存为零。”
“药田呢?”
“抱歉,因为您灵魂枯竭,空间倾塌,灵田全毁,无法再种出药材炼制回春丹。”
“所以……”她两眼无神盯着手指,漫不经心:“我快死了?连压制拖延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想是的,主人。”
机器永远是冰冷无情,她陡然一笑:“我死了,你会如何?”
系统会找下一个寄生,直到完成任务。
“不用找了,那个孩子如何?”
金属球一阵乱闪,屋里出现素素的虚影,系统扫描后说:“抱歉主人,我不认为她有潜质。”
贵人微微笑起来:“我认为她有。”
“那是您的判断。”
“你必须选择她。”
“很抱歉……”
话音未落,被狠狠打断,女子愤怒咆哮:“你必须选择她,否则,与我一同死亡!!”
金属球沉默。
它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在算计,半晌,金属音响起:“如您所愿,主人。”
贵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似在将身体里积存的郁气全数吐出,她勾起嘴角,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轻声喃呢:“请让那孩子母仪天下吧,做到我所做不到的,哪怕寂寞,也要过得好好地,不再任人欺凌。”
金属球不做声,消失在空气里。
“高处不胜寒,可权力能得到一切。”
纤长白皙宛若透明的手指不染阳春水,如盛开之花,轻轻一握,掌心里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从指缝里,窥见她曾经得意风光的模样。
那老东西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想与素素过完年,来年一起看屋前盛开的桃花,漫天花雨中依偎在素素的怀里死去,美好温暖,可老东西毁了一切。她重要的素素,被污泥里的猪狗所蹭,那份愤怒,足以燃烧尽一切理智,脑海里叫喧着报仇。
报仇,让那老东西死!
她咬住下唇,贝齿柔亮,眼角横波,荡漾出桃花沁红。
素素抱着木盆,盆里装着两个缺口碗和几个做工粗糙的木盘。这是她们全部家当,早些时候小厨房还往冷宫送饭,等宫里等级高一些的嫔妃死后,连饭也不送,日渐疏散,贵人小主们没法子,只能自己抱着碗筷一天两个点的往小厨房报道,顺便接受来自冷宫外的嘲笑。
她去的时候只抢到一些剩饭,两个大碗装满一半。
还不够贵人吃的。
素素失落的想,小丫头抱着木盆子离开的模样怪可怜,就像下雨天淋得湿漉漉的小鸟,拉怂翅膀,无精打采。就在转身一霎那,一只手拽了她一下,素素一回头,眼睛一亮,小声叫道:“小李子!”
小厨房的打杂太监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模样讨喜,眼神清澈。
素素与他年纪相仿,来往次数多,两人也就认识了。
小太监把素素拉到角落里,此刻的小厨房人少,贵人以上吃食由御膳房负责,贵人以下的答应小主才由小厨房负责,小主们的丫头取走饭食,来去匆匆。两个巨大的灶台里燃烧着火柴,蒸笼里热着饭食,供宫女们提取。
小李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鸡蛋塞给素素,轻声说:“早上刚下的蛋,我趁公公没起之前去鸡窝偷偷摸的,你拿回去吃。”
素素充满感激。
她拿出本来想换小母鸡的糖递给小太监:“给你糖,谢谢你小李子。”
糖是个稀罕物,这糖是贵人给素素的,素素一直舍不得吃,想留着换东西。小李子年纪小,见糖挪不开目光,迟疑片刻,接过来:“那谢谢你呀,素素。”
“谢我作甚?”素素说:“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他急急忙忙把糖塞嘴里,甘蔗糖,吃起来清淡甜香,回味无穷。好东西要及时吃,留着回去是傻子,那些大太监一早一晚能扒掉他们一层皮,眼尖着呢,一点好东西都能搜出来。
素素把铜板拿出来,局促不安:“我还有几个钱,想,想请你帮我换只小母鸡,你看成不?”
小李子想了想,说:“成,包在我身上,你明儿过来拿。”他半路改口:“还是我给你送过去,你别自己来呀,被人抓到不好。”
“哎!”素素一叠声应了,又担心他:“不会有事儿吧?”
“不会不会,放心吧素素!”
小厨房里管生禽的老太监一月都不见得查一回,一只鸡,小厨房一顿不知要消耗多少,少一两只只要他做的隐秘稳当也就没人知道。
他没要素素的铜板。
他妹妹活着时与素素是好姐妹,一个屋里的,后来妹妹犯错被活活打死了,他就待素素如亲妹子。
宫里活着的,都是浮萍,连根都不知道在哪儿。
有个人陪着,总好过一个人孤苦无依。
系统
素素回去时不见贵人,她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曹贵人身体虚弱,冬日寒冷,她是不能出门的,在缺医少药的冷宫,受寒是致命的。
彼时屋外大雪,天空灰蒙沉暗,天光渐弱,蒙蒙不得见人。小姑娘坐在屋里,脸色苍白,她看着地面,眼泪滴滴答答落成一滩又脏又湿的泥。
她害怕曹贵人出事,可冷宫方寸大的地能找的都找了,连影子都没看见,这大晚上的贵人能去哪?
罪妃擅长冷宫是死罪!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贵人!
她心一横,胡乱抹泪。门方开,她就怔了。屋外风雪大作,曹贵人穿着单薄从风雪里来,清丽婉约,眉宇苍白灰败,隐约不详。
素素心里一惊,压下疑惑,小声抱怨:“贵人这是去何处?担心死奴婢啦。”
贵人摸摸她的头,含笑不语。
素素扶着她进去,暗自惊讶那只手的冰冷。目光在孱弱的女子身上掠过,她总觉得不安。事实证明,那非她错觉。
第二日曹贵人就起不来,她进去的时候里面响起压抑的咳嗽,素素捏住颤抖的手,问:“贵人可好?”
曹贵人不答,咳嗽声渐大,空气里弥漫血味。
素素脸色一变,脚下一动。
“站住!”贵人厉声道。
她停止,不敢转身,鼓起勇气,只说:“贵人这身子骨是要看太医的,就算不看也是要吃药的,您这样糟践自个儿,可曾想过奴婢?您难受,奴婢更难受!”
贵人沉默,半晌道:“你且等等,过两日再去弄药。”素素急道:“您等不得!”她是看出来,贵人外柔内刚,她若是好言相劝,贵人不会依。曹贵人见她急得冒泪花,面上一软,说道:“你现下去也没法子弄到药,宫里忙着年节,除开照顾圣上太后的御医外哪里还有人?再说我是罪妃,大过年的何必去给人找不痛快呢?”
素素知道这理,可她不甘心:“那您就这样熬着?”她心疼的心肝直颤。
贵人虚弱一笑,斩钉截铁:“熬着!”熬过一辈子,还熬不住临死一时?她不怕!
她不怕,素素怕。
仿佛感受到素素的害怕,贵人勾起温柔的笑,说:“素素,你且信我吧。“
不信又如何?
这事强行被抹了过去,只是素素记在心里,只等开过年皇帝开笔之后就去找太医院,太医用不得,想钱想疯的小药童还可以收买,弄点药。
素素那里还有一点子钱。
伺候贵人用完饭,喝了杯热水,曹贵人缓过气,笑着问她:”素素可愿随我知字?“
识字?
素素大喜过望,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喜极而泣:”您愿意教我?“
”当然。“
她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交给素素。
素素遥远的记忆力,识字读书,是很神圣的事,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和有学识的秀才老爷才会,她是万万不敢想的。她孤身一人,又被采买进宫做最下等事,贵人肯教她,是做梦都会笑醒的呢。
书,曹贵人没有,就是有,也早被阉奴作恶毁去。
但脑海里的记忆和书海是无穷的。
集上下五千年与一体可以说她的思绪和知识都不是这个时代的女性该有的。
一块沙盘,一根木棍,就是主仆学习的地儿。
”此为壹。“
”壹。“
素素握枝的手轻微发颤。
贵人握住她的手,稳住,一笔一划,迥然有力。
”再来一遍。“
第二遍的字儿比第一遍的鬼画符要好,至少有了构架。
一天三个大字,素素记在心里后就不许贵人再多教,不是不学,她学的刻苦,年纪渐长,不比幼时聪慧灵敏,学起来颇为吃力,每每练习到半夜也是要学会才肯罢休。
贵人的身体经不起劳心劳力,故而素素心疼。
贵人是素素的家,素素的根,牵绊着素素,不让她无家可归。
若贵人出事,她怕是活不下去了。
夜里,风声呼啸。
寒冷透过薄被而入,少女冻得瑟瑟发抖,睡梦中嘴唇泛青,下意识卷曲身体。
曹贵人把被子叠成双的,盖在素素身上,她俯身看了素素好一会儿,慢慢笑了,笑容温柔清浅,如同覆盖薄雾的月光。她跟素素,住在地狱里,偏生有人还要再踩一脚,这皇宫里的人呀,心肝都是黑的,吃的人肉喝的人血,不给半点活路的。冷宫里罪妃是分等的,一等如先静妃,出身摆在那儿,为先太皇太后侄女儿,科尔沁亲王嫡女,就算被废,也是好喝好吃好待遇,旁人不敢轻慢。第二等就是她这种,宫斗失败,为皇帝嫌弃,但家族仍在,还为皇帝亲近的,冷宫里每月是有一点份利和米粮。最后一等……那就是等死或者即将暴毙的罪妃。
那是真真正正的死。
不过,她与那等罪妃相差无几。
咽下喉间的腥甜,苍白无色的嘴角勾起妖妖绕绕浓郁的笑容,迷得老太监三魂七窍尽散,像只狗凑过来,在她身上使劲的嗅。
一个伺候先帝的老太监,靠着昔年一点关系活下来,在冷宫里耀武扬威,用手里那点权力不知逼死多少宫女罪妃。
她的份利,素素的份利,每月被克扣十之七八,竟是连活都活不下去。
她好恨呀!
心中越恨,脸上笑容如三月春风,柔和温婉却隐藏荡漾的春情。
“福公公,请自重。”
这话让老太监不屑鄙夷,出口成脏。
他越如此,贵人越高兴。
被人拒绝和看不起的感觉让老太监发狂,他靠的近,心绪起伏大,脸红汗流,药,才更有效果。
先帝身边的太监大总管,掌握不少先帝密事,若是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皇帝定然不会放过,她等这个机会。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天,夜空飘着雪,今年的雪下了三四场,再下下去只怕有雪灾。苍穹露出一抹浅淡的天光,夜里寂静,唯有寒风呼啸。
身后的雪白留下一串浅浅脚印。
四下无人,系统溜达出来,绕她转一圈,冰冷机械:“你快死了。”
这句话吹来寒风,她浑身哆嗦,拢紧洗的发白的披风,漫不经心:“你说过多次。”
“可你不记得。”
“我记得。”
“你在糟践自己。”
她看了系统一眼,笑了:“你还会用糟践?”
系统沉默。
贵人轻咳,吐出一口血,轻描淡写用袖子擦去,只问:“你现在看素素如何?”
男主出场
素素如何?系统简直没见过资质差成这样的!
容貌在五十分,气质零分,关键是愚蠢愚昧不可悟。满后宫千人,大浪淘沙随便一个都甩出她八条街去。若说优点,大约是能是勤奋。
勤能补拙,可天才与蠢材之间,是天堑,是鸿沟,是无法跨越。系统判定,改造素素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换人是最好的选择。
但它不能,曹贵人拿捏着系统的命脉,一动,则玉石俱焚。系统不像人脑,会有虚伪的妥协和谎言,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曹贵人才放心将素素可以说是托付给系统,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都要全心全意为素素着想。系统必须做到。
贵人与系统相伴多年,自然知道它沉默的意思,微微一笑,说:“化朽木为美玉,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她不等系统反驳,又说:“你要是不明白,就永远是一个系统,不想做人吗?亲爱的?”
温柔的话语编出朦胧暧昧的颜色,滋生出妖娆惑人的枝蔓,即使冰冷如系统,在漫长岁月里,时间洗刷过的智脑并不如新生代的完美严谨,它开始产生毛躁的边角,严谨缜密的系统开始失误,甚至会迷惑于那份诱惑。
冰冷的机械闪烁流光,雪花中安静孤寂。粗糙的棉衣无法带来温暖,单薄的背影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踩在寒冷中,她听见身后乱码滴滴声,嘴角露出一抹慧黠的笑,明媚的眼里却寒意深深,重重波澜,终究归于云淡风轻,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化为白雾消散于夜幕。
这晚谈论过的话就像是隐于夜幕的幽灵,存在于不可捉摸却真实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系统越发沉默,曹贵人能感受到那份隐喻的压抑和波动,她在等待。
这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慢,在第一朵桃花绽放之前,冷宫里接二连三传出有人疯了的消息。
桃花初绽枝头,冷宫开始戒严,不知那天起,宫外吹来一阵春风,千多万多的娇柔绽放枝头,春意盎然。贵人抱着素素做给她的手炉,仰望巅峰之花,花上风华无限,花下美人悠悠,直叫人迷花眼。
贵人再一回头,自落落跌进一双眼里。
深沉似海,威严不可测。
这一见,恍若隔世。
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结发授长生,恩爱两不疑。
韶华由在,恩爱散去,留下一身动则痛彻心扉难以愈合的伤痕。
贵人微微一笑,容颜惊艳春色,苍白泛冷玉之光,凄凄楚楚眉梢轻愁,她是被时光遗忘的沧海之珠,珠光摇摇欲坠,凝聚最后一抹璀璨流光,美的惊心动魄。又犹如桃花花瓣上一滴欲堕轻颤的朝露,那份消失在阳光中的美丽,连帝王都为之叹息:“曹氏。”
瞧,她是曹氏。
泛黄的记忆里残留那一声温柔深情的呼唤:婉婉。而如今,她只是曹氏,是那三千溺水中即将干涸的一滴,渺小可怜。
江湖路无常,白发满仓皇。
这一错眼,恍惚间茫然顿生,两人四目相接,似是从遥远彼岸寻出失落的记忆,可伊人尚在,帝王已变,他甚至记不清曹贵人曾经的模样,这般美人,是他扔进冷宫置之不理?
美则美矣,却是无翻身之期。
康熙并不打算将贵人放出去,所以在他看来,这样的美人更加令人惋惜。
曹家向来出美人。
皇帝爱美人,更爱江山。
这份暧昧被一声响打破,素素站在门口,缩着肩膀,在皇帝冷漠的目光下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她嘟囔半晌,磕磕绊绊不知该怎么称呼,只知道穿着青衣绣竹纹的男人是个富贵人,那一身气派,连素素曾经在人群里偷偷瞄一眼的皇子阿哥都不能比。
皇帝的目光一掠而过。
高高在上,若说曹贵人尚且让他赏心悦目,那素素,只会让皇帝觉得眼疼。
抖如筛糠的素素,不削一顾的皇帝。
贵人敛住目光,不动声色,一开一阖间,泻出讥讽得意的光。
玄色秀暗色银丝纹的鞋子踩着坚硬冰冷的雪地上,江南最好的绣娘三个月的呕心沥血不眠不休换不来帝王一丝的怜惜。
他走到院子口,穿着青衣的太监恭顺卑贱,也许是腻歪也许是心血来潮,他陡然转身看着曹茉,嗓音低沉:“曹氏可愿陪朕走走?”
没有人会拒绝帝王伸出的橄榄枝,纵使谄媚奉承也无法离开冷宫,曹茉还是没有拒绝,她露出一个清浅温柔的笑容,目光散去烟雾,犹如月光照应清湖,波光粼粼,似水柔情。
“罪女的荣幸。”
听到那声罪女,皇帝眉头微动,但终究没说什么。
他们走的有些远,树影婆娑遮住身影,四周响起风声呼啸,潜藏在暗处的暗卫悄悄跟上去,也有人留下来监视素素,素素是不知道的。
瘦弱的肩膀挑着水,努力倒进锅里。
米也要放的多多的,那个贵气十足的男人一看就不好养活。
一二三,用力!
噗通。
小丫头摔进水里使劲折腾。
“噗。”
她好像听见有人发出一声轻笑,紧接着脖子一痛,被人拽了起来。她后边站了个人,拂开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的眉毛和眼睛里出现一张极好看的脸。
俊美,邪气。
带着一丝肆无忌惮。
一袭青衣,一双后皂靴,生生穿出买醉依马卧桥头的风流放荡。
这是一个不好招惹的男人。
素素还不懂这些,她就觉得这人怪好看,黑黝黝的眼睛明亮温柔,比星星都好看,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谢谢……谢谢你救我……”
她怯怯弱弱的模样让燕十九想起年初与师兄狩猎时,在树下发现的那只跌出巢穴瑟瑟发抖的雏鸟。
青年包裹着寒冰的心肠微微一软,他伸手摸摸小丫头的头,感受手掌心枯燥干涩的手感,清俊的眉眼更加软和,轻声问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忙。
素素肯定要啊,她一个人怎么搞的定这么多吃食呢。
刚刚那个男人呀,都说是不好养活的。
素素要多多做些好吃的。
挑水烧柴,又把御膳房送来的鱼开膛破肚。
雪白刀光一闪,鱼整整齐齐分为八块。
素素缩在他旁边,趁着刀光方收,赶紧把水泼上去,洗干净鱼内脏肠子,拣出鱼籽和鱼泡,举起来对着燕十三说:“贵人他们吃鱼肉,我们吃鱼籽和鱼泡。”
“这东西……能吃吗……”
修长的手指试探性的点了点白乎乎的鱼泡,滑腻粘稠的手感让他立刻想起刀锋下撕裂的血肉。
尾椎处不可控制窜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燕十九打了个哆嗦。
娘希匹,这东西真能吃?
“可好吃呢。”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让燕十九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燕十九对于女性是相当温柔和善,尤其是年纪小小的丫头,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最美好的,纯真干净,犹如初春的花。
不是肮脏的心思,而是怜惜和呵护。
燕十九就这样盯着素素,看着她切好葱蒜,爆香鱼肉,其实他很想告诉她,做了,圣上也不会用。
惜命的皇帝怎么会去用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做出来的粗陋饭菜呢?
素素的额头沁出汗珠,她似乎感受到燕十九专注的目光,转过头来,红彤彤的火焰映照在大大的笑脸上,燕十九竟然觉得此刻的素素多出几分不可逼视的艳色。
无关容颜。
在乎真心。
那些带着几分嘲弄的劝阻哽咽在喉,慢慢咽回肚里。
大不了……他陪她吃了……
隐藏在暗处的燕十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冷冰冰的眼弯起一道锋锐的弧度。
他盯着灶膛旁的燕十九,握紧手中的长剑。
素素悚然一惊。
燕十九问:“怎么?”
针扎似的目光消失不见,素素觉得是错觉,又觉得很真实,忍不住揉揉胳膊,小声说:“好像有人…”
有人,能有什么人?
无非是和燕十九一样,留在这里监视的暗卫。
燕十九一边安抚素素一边把警告的目光投向暗处,泛着春水的眸光凝结成冰,冻结住燕十三的杀气。
燕十三慢吞吞收回视线。
好敏锐的丫头!
燕十九也是够傻,居然暴露在普通宫人面前。
出丝毫差错。不仅小丫头没命,连燕十九也难逃责罚。
燕十三闭上眼,嗅着鼻尖馥郁浓烈的香味,忽然觉得惋惜。
能做出好吃的小丫头万一死了……就太可惜了……
病逝
贵人回来的时候素素正捧着大口碗,蹲在灶火旁吃鱼汤泡饭,热乎乎的鱼汤泡着软和的米饭,一口下去让人肚子都暖和起来。
小炉上偎着炖软的鱼肉。
“素素?”
轻柔酥软的声音带着淡淡疑惑。
素素一下子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旁边就剩两个光亮亮的碗,刚刚蹲在那里和她一起扒拉米饭的人好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刚刚……还在的呀……”
难道真是神仙?
曹贵人已经走过来了,目光轻轻扫了一圈,又问了素素,素素如实说了,她心下了然,神色温软:“下次遇见了说声谢谢就好,你请了人家吃饭,也算还清了。”
“可是……”
唇齿间柔软纤细的手指按住她的话,冰凉的发丝寥落在脸颊上,女子轻柔的叹息让她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咽回肚去:“素素乖,与他们接触,会害了你的。”
为什么呢?
明明救了我呀。
素素人傻,可她有一样是最好的,不懂的不会瞎问,也不会乱闯祸,她知道曹茉对她真心相待,遇事不会害了她,所以曹茉的话她很认真的听了进去。
不过呢。
黑亮亮的眼眸,眼角上扬出风流的艳色,温柔怜惜的轻笑。
好好看的人呢。
回过神,给贵人盛饭。
曹茉没吃饭。
康熙吃了。
她陪着康熙走了一趟长春宫,正巧赶上饭点,零零碎碎晕的素的摆开一长桌。
否想,饿的再难受也没她的份。
失宠的罪妃老老实实侍奉皇帝老爷和他家填房预备预太太吃了一顿饭。
唉,这日子,也就死了才能解脱。
贵人想着,喉间一甜,粘稠的腥味瞬间弥漫在整个口腔。
吸气,慢慢的吞下去。
“素素。”
素素闻言抬头,眼中印出女子苍白温婉的笑容。
“可以帮我端一碗水过来吗?”
“是不是辣了?”
“不是,很美味,只是我太喜欢,呛着了。”
那股子腥甜终究压制不住,湿润的液体顺着嘴角滴落进碗里。少女单薄的背影来来去去于外屋的水壶前,摸摸水温,扬声:“贵人,水冷了,你等等,我热一下,马上好。”
“不急。”
不急,素素,真的不急。
你要再慢一些,再慢一些呀。
纤长白皙的手指染上红,氤氲出一抹凄清的艳色。
清丽雅致的女子端坐于矮桌前,目光温柔,笑容莹莹,陋室生辉。
“素素真好。”
那杯水,合着血,一同咽下。
素素扬着头,看着曹茉,忽然觉得莫名悲伤。
这样的贵人,好看的……像是从前她与姐姐在芦苇丛里抓到的那些美丽的活不过夏天的萤火虫……
散发一生的光辉,照亮短短的时节。
不对!
素素放下水杯,第一次对自己气急败坏。
她的贵人,才不是萤火虫呢!
贵人要开开心心长长久久的活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预感做了数,夜半惊醒,迷迷糊糊间,听得一两耳朵咳嗽,她心头一惊,猛然跃起,衣服都没穿,急急忙忙跑到内室。
里面的场景让她终生难忘。
鲜红的血,宛若盛开的地狱之花,铺了满室满床。
花丛中的美人,苍白孱弱,奄奄一息。
“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素素心惊胆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
“贵人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
她怎么叫的来太医呢?
一个罪妃,一个奴仆。
天还没亮,夜空不见繁星,月光昏沉,隐藏在乌云之后,冷风吹来,犹带着迟迟徘徊的冬冷。
“贵人,快到了,快到了,你跟我说说话,说说话呀。”
回答她的是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呼吸。
从冷宫到太医院这条路,格外漫长。
长的看不到尽头。
四周都是漆黑黑的,路长久失修,深一脚浅一脚。
痛苦和绝望弥漫在心间,疼的她泪水涟涟。
恍然间,闻见了花香。
一切烦恼消散不见。
“素素……花开了……”
花?
哪来的花?
夜空中看不见的花树绽放出千朵万朵的花,空灵优美,散发着伶伶之光,吸引无数的生灵飞蛾扑火般涌了过去。
素素……要好好活着呀……
“不要……我不要……我要和贵人一起走!”
傻瓜……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我会守护着素素的……看着素素成亲……生子……儿孙满堂……长命百岁……
素素哭成一个大傻逼。
“笨蛋贵人,我才不要啊!”
她只要她活着呀。
空气里一声轻笑,描绘出女子慧黠的神色。
我给素素留了个东西……
再见了……素素……
“呜哇哇哇!!”
这后宫是吃人的地儿,佟佳要她的命,皇帝也要她的命。
她如何活的下去?
曹茉慢慢闭上眼眸,神色安然,被毒药折磨多年的痛苦在此刻远离她,脸颊身体,据是少女干净温暖的气息。
她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死在素素怀里。
没有比这更好的坟墓。
康熙三十一年,失宠多年的曹家嫡女病逝。
冷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