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幻遗之舌（二）
于是，幻遗开始低吟。他仰着头，午后的日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星星点点，似乎有些幻美，但看起来也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他吟道：“欣喜之态，不若于狂。愿风驻足，停留下来。这时光幻妙，这岁月朦胧，这山色渐变，这人心如一，这叶儿漂浮，这城市清冷，这外衣拖拉，这脚步沉稳……这外相变幻，这天色暗淡。”
在那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诗歌中，影珏感觉时间恍惚而过，不知不觉竟快要日落西山了。但他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幻遗，这是属于剑客特有的矜持。不久之后，太阳消失，于是这一片林子变得更加幽静，而幻遗的忽高忽低的吟唱也渐渐止息。
他开始大笑，声色张狂，“黑衣的剑士啊，你会后悔让我进入黑夜。”他忽地转过头来，双目直视着影珏，那眼神如刀，而且在变化着，彷如野兽探寻猎物时的那般贪婪。
影珏猛地警觉起来。很快，他就看见对面的那张人脸渐渐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青面獠牙，然后一对犄角如同春笋一般从头顶破土而出。
“或许你这怪样会让大多数人感到恐惧，但这在暗影面前毫无作用。在此之前，我可能会因为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而感到一丝不安，但现在我能毫不犹豫的割下你的舌头。”
关于吟游诗人幻遗，有一半的血统属于鬼角一族。鬼角人在东极族极为罕见，因为他们的发源地是在东夷族的夜阑山。但是，即便是东夷族人，对鬼角人也知之甚少，反而华洛人却多有看见鬼角人。这完全是因为，不死孓熙训练出的那批死士——九幽四十五怪中的八角就是鬼角人。
与孓熙手下的八角不同的是，幻遗并非纯正的鬼角人，或许也正是如此，他在很多时候都无法控制内心的迷失。而孓熙训练出的八角却是凶残，虽然是表现于战场之上。
幻遗已经站立起来，身材高大，撑破了身披的长袍。他并未发动攻击，但他的语言充满挑衅。他张狂的说：“那个软弱的家伙总会躲避黑暗，他不敢出来。他是个蠢货，永远都不敢吐露心声。哈哈，他喜欢什么，我就厌恶什么。他喜欢那个名叫鹏梅的咒术师的眼睛，而我偏偏就想剜掉那对眼睛。哈哈……”
“那现在，你口中的咒术师对我有用，所以我必须割下你的舌头。”影珏突然翻了个身，随即后腿发力，一个箭步，身在空中的时候拔出藏在脚底的小刀。他的身影不可捕捉，犹如黑燕飞掠而过。
铿锵的声音很快就传了出来，但影珏并没能将对手一击致命。他不知为何，手中的刀刃竟然是划过一块铁板。在此之前，他划过的只是空气。
“我不知道你隐藏着怎样的力量，但我明白，这普通的小刀伤不了你。”影珏说。
他张狂的笑着，但开口时却愁眉苦脸。“这得感谢那些诗文，吟唱的诗歌能够消磨掉许多东西，当然也包括战意。这也是那家伙特有的能力。该死的诗人，他倒懂得如何自保！”
这根本无法解释的了，毕竟没人能对这个世界知根知底。影珏自然不明白自己迅捷的攻击为何毫无效用，但他知道这是自己这剑客还未能涉足的领域。他突然想到东极的咒术，同时也想到相对于咒术而言的常语——当锋利的刀剑无法突破咒术的屏障，那就须得用咒术对付咒术。但就影珏而言，或许他的剑术无可比拟，但咒术却从未涉及。
“你这是避战的咒术，让剑士束手无策。”尽管如此，影珏还是想在试一试。于是，他再次举起匕首，攻击对方的眼睛，而结果与之前一样，仿佛只划破了空气。
“我需要我自己的剑，”影珏将匕首投掷在地上。
“你这愚蠢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办法。那家伙不想死，可我却想死啊。你就守在这里，等待黎明。太阳出来的那一刻，这吟唱的咒术就会消失。”
影珏明智的接受了对手的提议。至少此时，他别无他法。现在，他发现这个鬼角人与白天的反常，如同水火，毫不相容。同时，他也觉得面前的怪物和彦族人很相似，仿佛都是他人的影子。只不过，彦族人有永恒不灭的追求，而鬼角人只是单纯的与白天的自己反其道而行。
“啊！”他突然怪叫一声，“那真是让我恶心作呕的诗句，折磨着我的耳朵，以及全身每一处可以接收声响的地方。”他开始变得扭曲，面容比之前更加难看。他很快就发疯似的抓挠头发，似乎要扒光所有的青丝。“对，是的，这头发也是他喜欢的东西，我要毁掉它。”但他只要感觉到一丝痛，手臂就会不自觉的垂下。他深刻的明白自身与自身的矛盾，但却永远也想不通，为何自己无法伤害自己。
确实如此，即便是阴阳相反的怪物，也存在着苟且求存的最原始的意识。
这一夜就是疯子肆意妄为的时间，他消磨着并反感着一切与自身相关的稍微正常的事物。他对此，几乎是乐此不疲。然而，相反的，另一个自己或许正苦于无法控制自我，以致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手毁坏所喜欢的事物。
他毁坏了房屋和房门，将白天里才种上的花草折腾得一片狼藉，大都被他连根拔起，还有些难逃被咀嚼的命运。他就肆意折腾着，但凡是白天的自己所喜欢的事物，他都会从记忆里拔出来，然后尽情的破坏。他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的夜晚，而天明之时又会幡然醒悟，然后越发伤感的收拾这被自己亲手毁坏的一切，但终究有许多东西是修复不了的。
影珏很平静的立在不远处的栅栏边。他对眼前发生的所有疯狂举动都表示淡然，甚至看见对方想亲手割掉自己的舌头都无动于衷。他知道，那个鬼角人终究是下不去手的。因为，这之前发生过很多次他意欲自残的行为，但最终身体依然完好。他所破坏的，只是身外之物，而对于自身，则如同魔咒一般，永远无法施加破坏。
“天快亮了，”鬼角人说：“那边的剑客，你可得看清楚了日光，就在太阳出现的那一刻，你可得眼疾手快。我真是一刻也忍受不了。啊！太阳快出现，让他夺走这最让我憎恶的诗人之舌。”
然后，一丝红光乍现，太阳出现了。